幾日以後，為秋狩禳福的巫祝如期舉行。

族長召集有關人等，鄭重地發話：“今年秋狩來臨之際，老巫不幸辭世。我對此表示深切的哀悼。接下來，這一次巫祝就由阿澈主持。”族長低沈的嗓音中蘊藏著不容推卻的威嚴，使巫祝的氣氛登時隆重起來。

阿澈頭頂鷹翎，面抹朱砂，豹步來到眾人跟前。眾人齊刷刷地註視著他。從前，巫祝時如此盛裝舞步的，是已故的老巫。

阿澈垂手而立，微微頷首，向族長致意。族長沒有回應，炯炯有神的雙眼深不可測。族長左側，是此次出狩的獵人長、族長的獨子黎濱，箭鞘滿荷威風凜凜。族長右側，是他的掌上明珠黎昕，她像貓一樣慵懶地盤坐在地上，狡暇的雙眼不時偷瞄阿澈。

族長的結發妻子糜氏沒有來。她素來喜靜，與世無爭，狩獵是她的分外之事，她便不來了。

阿澈環顧四周，見眾人圍繞他有序地坐定了，遂從兜裏取出兩塊燧石，全神貫註地用力敲打。

燧石上火星點點，阿澈一邊繼續敲打，一邊將它們移近堆砌好的枯葉堆。霎時間，火光四濺，熊熊火苗突地上竄。 阿澈趕緊把大捧的枯枝投入火中，頓時火光沖天，熱浪滾滾。跳動的火苗之中，似有赤狐媚舞。

阿澈揚起頭顱，整個人旋轉起來，高舉雙臂，仿佛要跟天地鬼神心有靈犀。他輕盈地躍過火堆，雙膝跪地，熱淚盈眶，長歌當哭：“太初有神，福蔭萬靈。鳥奔山林，虎歸山。神臨我身，神賜我舞，百魅俱散，百形歸一，是為元神。”

一旁的幾位壯漢在火堆上搭好木架，將宰殺好的麞、鹿、麂三牲架在火上烘烤。肉質鮮嫩欲化，這是給神的祭品。

阿澈大喝一聲，淩空躍起，脖頸後仰，眼神迷離間便流露出幾分迷醉的色彩。他或叉手於腰，或雙臂外揚，或平伸，或合於胸前，或雙臂上舉作環狀，手指彈、收、展、握、開、轉腕，不一而足。雙腿站立、跳躍、彈跳、擡腿、屈膝、勾、踢，腰間環著的翠玉隨著動率的變化叮當作響。

眾人凝視著他，陷入往事如煙的感慨。他卻毫無覺察，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和神的共舞。

神啊，愛您的子民吧。賜予部落充足的牲畜，以熬過漫漫寒冬。

神啊，愛您的子民吧。賜予獵人強健的體魄，以躲過毒蟲猛獸。

神啊，愛您的子民吧。賜予元河不息的水源，以滋養萬物生靈。

神啊，賜予我……智慧，以解開我今生流離之惑。

神啊……

阿澈血氣上湧，頭昏腦漲。他的目光穿過嫵媚的火焰、翻滾的濃煙和熙攘的人群，正好對上黎濱堅毅的目光。黎濱炯炯有神地註視著阿澈，明亮的雙眸似天邊的北鬥朗星。

唔，是黎濱啊。下一刻，阿澈便墜入無際的黑暗，昏厥過去。

……

“阿澈哥哥。阿澈哥哥。”清脆的女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飄來。啊，是天使在歌唱嗎？

“阿澈哥哥，快醒醒啊。”胳膊被兩只纖細的手抓住，劇烈地搖晃。

“咳，是誰？”阿澈勉強睜眼，月光散射進來，視線糊作一團。前方綽綽人影，晃得有些不真切。

“黎昕。”

“啊，是你！”阿澈一個激靈挺直身坐起，不料腦門砰地一聲撞到黎昕探過來的腦袋上。

“哎呦。”黎昕不由得一聲叫喚。

“啊，對不起。”阿澈急忙道歉。

“算了，沒事，你也不是故意的。”

阿澈定了定神，望了望黎昕。黎昕的一雙丹鳳眼好奇地眨巴著。阿澈臉上燒起一團紅暈，他慌忙把目光移開。其實，這許多年來，二人之間還從未搭過半句話。

“這麽晚了，你還不睡？”阿澈訥訥地打破沈默的尷尬。

“睡不著。黎濱哥哥明天出狩。這樣一來，接下來這段日子就沒人陪我玩了。”

“這樣啊。你們平時都玩些什麽？”

“以前，黎濱哥哥會教我格鬥。我們倆就在元河下游邊互相切磋。我的反應比他快一些，但是他的力氣比我大。每次，他打著打著，他就用蠻力把我拎起來，丟到河裏去”

“哈哈，他這也太過分了。”

“後來，我跟他說，我學會格鬥了，以後我要跟隨他一起上獵場。可是他堅決不同意，任我怎麽哀求都沒用。”

“你還小。等你長大了，就可以跟隨黎濱出獵了。”

“咦？你怎麽不跟其他人一樣——說女孩子不該練習格鬥，而應該學習采集？”

“因為我跟你一樣，總想上獵場，卻從來沒有機會。所以，我想我能理解你的委屈。”

“那麽，如果將來有機會，我和阿澈哥哥一起搭檔上獵場，好嗎？”

“好，一言為定。”

二人的眼睛裏閃爍著同樣欣喜的神色。阿澈一瞬間有種錯覺，仿佛他與黎昕熟識已久，是多年同甘共苦的故交。

他就著月輝，擡眼打量黎昕。她的面容小巧精致，一雙丹鳳眼玲瓏爽朗，可謂是人見人愛的美人胚子。可是據部落傳言，黎昕生性孤傲，除族長、麋氏和哥哥黎濱以外，她極少與他人接觸。

“對了，阿澈哥哥，現在我們玩什麽？”黎昕的話語將浮想聯翩的阿澈拉了回來。

“我教你們打水漂吧。這是我小時候老巫教我的，那些不用準備祭祀的夜晚，我和老巫就在星光下百無聊賴地打水漂，任由時光飛逝。”

“打水漂？這是什麽游戲？”黎昕頓時來了興致。

“像這樣。”阿澈二話不說地飛跑到河灘上，認真挑選了幾塊扁平光滑的小石子，捏在左手手心裏，又急步跑回元河河岸邊。他用右手取了其中一塊，側著身子迅速地將它橫拋出去。

小石子輕盈地沾了一下河面，像芭蕾舞者一樣快活地踏了四下，才不甘心地沈入水中。

“我也試試。”黎昕爽快地從阿澈的手心裏順了一顆小石子，飛快地切出。小石子飛行似的在河面接連蹦了五下，緩緩沈下去。

阿澈目瞪口呆：“天啊，你好厲害。”

“哈哈，黎濱哥哥教過我飛鏢，我原理差不多嘛。來，我再投一個……”

黎昕纖細的身段投映到元河黎，與元河倒影黎的漫天星底交相輝映。秋風拂過，河面波光粼粼，流光溢彩。千年的灣流，千年的群星，它們也像我一樣為你而感動嗎？

阿澈癡癡地笑著，忽然本能地直覺到他們二人身後不遠處還有別人。阿澈頓時警覺起來，他拍了拍黎昕的肩膀：“我再去撿些石頭來。”

他緩步來到河灘，蹲下身去，假裝不經意扭過身，用餘光掃去——

黎濱。他面無表情，直直地註視著阿澈和黎昕。

阿澈不安地回到黎昕身邊，說道：“天色不早了，你早點回去休息吧。”

“好吧。那晚安了。阿澈哥哥。”

翌日，獵人們的秋狩籌備圍會在出發前如期舉行。由於老巫辭世，阿澈獲準替代他參加圍會。阿澈資歷尚淺，主動坐到獵人長黎濱正對面的末位上。

“人都到齊了吧？聽著，這次出狩，要利用西邊秋葉原的斷崖，”黎濱環顧四座，不容置疑地陳述自己的計劃，“我們這次分為兩撥人來行動，一撥人每次負責把獵物一路驅趕到斷崖邊，再將它包圍起來，逼迫它孤註一擲地跳崖；另一撥人從下游過去，崖底拾獲獵物。如此一來，事半功倍。”

“好主意。”

“獵人長智勇雙全，真是部落的福氣。”

“我要當第一撥人！。”

……

獵人們紛紛亢奮起來，磨拳擦掌，躍躍欲試。在他們眼中，黎濱就是一面無往不勝的戰旗，帶領著部落發展壯大。他今天只是獵人長，也許將來老族長故去以後，他就會成為新的族長。因此，追隨黎濱，是每位熱血男兒的不二選擇。

“我能提出異議嗎？”一個低微的聲音怯生生地響起。

眾人登時肅靜，齊刷刷地循聲望去。

聲音的來源正是末位的阿澈。他猶豫著吱唔道：“從獵區到斷崖足足五裏，你們很難追逐獵物這麽遠，倒不如直接在獵區給獵物們設下陷阱。”

“我同意！”黎昕立即高舉雙手，“我們可以事先在獵區的大樹之間用粗繩連結，擋住獵物的去路，布成口袋陣。”黎昕說著，沖阿澈調皮地眨了一下眼睛。

眾人面面相覷，噤若寒蟬。

“咳，這樣，讓我再考慮一下。”黎濱壓低聲音，開口打破了尷尬。

“哥，按照這個方案，能夠最大限度保證獵人們的安全，就這樣定了吧！”黎昕不滿地高聲抗議。

“還是問問獵人長的意見吧。”阿澈識趣地補充。

黎濱若有所思地點頭，神情不怒自威：“部落裏，屬阿澈和黎昕的結繩技術最佳。這次出獵，黎昕負責到獵區布陣，阿澈還是留在部落裏日夜禳福。至於其他獵人，全部跟隨我找尋獵物。”

“哥哥，讓阿澈和我一起去結繩！這許多年，他還從未上過獵場！”黎昕焦急起來，顯然對黎濱的安排很不滿。

“不行！阿澈不會格鬥，如果貿然去獵區，實在是太危險了！你也不希望他受傷，是嗎？”黎濱斬釘截鐵地駁回黎昕的懇求。

“好吧，哥哥。”

黎濱鎮定地起身，目不斜視地徑直來到阿澈跟前，輕聲地說：“你所做的，對我們很重要，對部落很重要。謝謝你。”

“啊……不敢當……”阿澈受寵若驚，臉頰漲得通紅。

黎濱卻不再多言，回頭招呼：“兄弟們，出發了！記得別辜負部落裏等你們回家的人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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